猪场夜惊魂一、归乡路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时，李明远下意识攥紧了方向盘。仪表盘上的里程数停在1258公里，这个数字像根细针，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后视镜里，城市的霓虹早已被甩成模糊的光斑，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山影，以及空气中弥漫的、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泥土腥气。“还有三里地就到村口了。
”副驾驶座上的父亲李建国抽着旱烟，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，“你妈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，猪崽明天一早就能送来。”李明远“嗯”了一声，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白杨树。三个月前，他还是那个在创业园区里意气风发的“李总”，手里攥着天使轮投资的合同，规划着要做“改变行业格局”的大事。可现实比计划书骨感得多，团队内讧、资金链断裂、市场突变，短短半年，他从云端跌进泥里，不仅赔光了自己所有积蓄，还欠了一屁股债。“回来也好。”父亲磕了磕烟灰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，“你爷爷那时候就说，土里刨食虽然慢，但稳当。猪场是你大伯帮着盖的，防疫设备都是按新标准来的，花了不少心思。”李明远没接话。他知道父亲嘴里的“花心思”意味着什么。为了给他凑这笔重新开始的本钱，父亲把准备养老的钱都拿了出来，还厚着脸皮跟亲戚借了一圈。车拐进熟悉的村口，昏黄的路灯下，几户人家的窗户还亮着灯，隐约传来电视声和说笑声，这是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安稳。推开家门时，母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，看到他进来，眼圈一下子红了：“饿了吧？给你留了热乎饭，有你爱吃的红烧肉。”饭桌上，母亲一个劲儿给他夹菜，父亲则在一旁说着养猪的注意事项：“明天送来的是三十头二元杂交猪，抗病性强，生长快。兽医站的王大夫说了，头一个月是关键，温度、湿度、饲料都得格外注意。我跟你妈白天能帮着照看，晚上就得你多费心了。”李明远扒拉着碗里的饭，喉咙有些发紧：“爸，妈，对不起……”“说啥傻话。”母亲打断他，“败了就败了，年轻人大不了从头再来。咱庄稼人不怕跌倒，就怕站不起来。”那一晚，李明远躺在西厢房的硬板床上，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，辗转难眠。手机里还躺着催债短信和前员工的留言，他索性关了机，黑暗中，只有墙上爷爷留下的那把锄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二、猪场初啼第二天一早，天刚蒙蒙亮，送猪崽的货车就轰隆隆开进了院子。三十头毛茸茸的小猪崽挤在笼子里，哼哼唧唧地叫着，粉红色的鼻子不停拱着栏杆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充满了生机。
“这猪品相真好。”父亲围着笼子转了一圈，满意地点点头，“你看这身段，这精神头，养好了年底就能出栏。”李明远跟着父亲和大伯一起把猪崽赶进猪圈。崭新的猪舍分了三个隔间，通风设备、地暖、自动饮水器一应俱全，墙角的监控屏幕上能清晰看到每个角落的情况。大伯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明远，你爸怕你嫌脏嫌累，特意弄的全自动料线，添料都不用进猪圈。好好干，这比你在城里瞎折腾靠谱。”李明远红着脸说了声“谢谢大伯”。他知道大伯一直不赞成他出去创业，觉得他“不安分”。现在自己灰溜溜回来养猪，少不了要被村里人议论。接下来的日子，李明远彻底成了“猪倌”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第一件事就是去猪圈查看猪崽的情况，清理粪便、检查饮水、调节温度。一开始他确实不习惯，猪粪的臭味熏得他吃不下饭，打扫猪圈时溅一身污水更是常事。有一次给猪打针，被受惊的小猪狠狠拱了一下，后腰疼了好几天。母亲看着心疼，想帮他分担，却被他拦住了：“妈，我自己来就行。既然决定养猪，就不能怕吃苦。”他开始认真研究养猪技术，把父亲给他买的《现代化养猪技术大全》翻得卷了边，遇到不懂的就给兽医站的王大夫打电话，或者上网查资料。他给每头猪都编了号，记录它们的进食量和生长情况，哪个猪崽不爱吃食了，哪个精神不好了，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。父亲看着他每天忙碌的身影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。有天晚上，父子俩坐在猪场门口的台阶上抽烟，父亲忽然说：“前几天去赶集，听村里人说，你以前公司的那个小张，现在在县城开了个超市，生意不错。”李明远愣了一下，小张是他前团队的骨干，当初跟着他没少受罪。“是吗？改天去看看他。”“人这一辈子，就像养猪。”父亲吐了个烟圈，“得慢慢养，急不得。你以前就是太急了，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。”李明远默默点头。这些天跟猪打交道，他反而静下心来。看着小猪崽一天天长大，从刚来时的怯生生，到现在看到他就摇着尾巴哼哼叫，一种踏实的成就感在他心里慢慢滋生。他甚至开始琢磨，等这批猪出栏了，就扩大规模，再引进些新品种。这天晚上，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。李明远特意把猪圈的窗户检查了一遍，又给自动喂食器添满了饲料，确认监控设备正常运行后，才回屋休息。临睡前，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监控，三十头猪都在安静地趴着休息，均匀的呼吸声透过扬声器传来，像某种安稳的催眠曲。三、惊魂夜凌晨三点多，李明远被一阵急促的雷声惊醒。窗外狂风大作，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，瞬间照亮了房间。他心里咯噔一下，起身走到监控屏幕前。屏幕上，猪圈里一片混乱。原本安静趴着的猪像是受了惊，在圈里疯狂地转圈、冲撞，有些猪甚至开始互相撕咬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李明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他赶紧调出各个角度的监控画面，仔细观察着猪的状态。只见那些猪呼吸急促，眼睛发红，嘴角甚至溢出了白沫，显然是不正常的状态。“爸！妈！快起来！猪出事了！”李明远一边大喊，一边抓起外套就往外冲。父母被他的喊声惊醒，披衣下床，看到监控里的景象都吓了一跳。“咋会这样？”母亲的声音都在发抖。狂风夹杂着暴雨扑面而来，李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猪场。刚靠近猪圈，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，不是平时的猪粪味，而是一种带着甜腥味的气体。他心里一紧，赶紧推开猪圈的门。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。三十头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，有的还在抽搐，四肢蹬着地面，发出微弱的哼唧声，有的已经一动不动，身体开始僵硬。猪舍里弥漫着那股诡异的甜腥味，通风扇还在嗡嗡作响，却丝毫驱散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息。“明远！咋了这是？”父亲和母亲也跟了进来，看到眼前的景象，母亲腿一软差点摔倒。“快！王大夫！赶紧给王大夫打电话！”李明远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，他掏出手机，手指抖得连号码都按不准。电话接通的瞬间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：“王大夫！快来我家猪场！猪……我的猪都快不行了！”等待王大夫的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李明远蹲在猪圈里，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停止呼吸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伸手想去摸摸最近一直跟他亲近的那头编号“08”的小猪，却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。“这到底是咋回事啊……”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，“早上还好好的，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？”父亲脸色铁青，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：“这气味不对劲，不像是猪瘟。”半个多小时后，王大夫顶着暴雨匆匆赶来，还带来了县兽医站的两位技术员。
他们一进猪圈就皱起了眉头，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技术员立刻从包里拿出仪器：“快！测一下氨气浓度和氧气含量！”仪器的数值跳出来时，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氨气浓度严重超标，氧气含量却低得吓人。王大夫脸色凝重地检查了几头已经死亡的猪：“口鼻有泡沫，瞳孔散大，肌肉僵直，这是典型的气体中毒症状。”“气体中毒？”李明远懵了，“怎么会中毒？我每天都通风，防疫措施也做得很到位啊！”技术员指着墙角的通风管道：“你这通风设备是新装的，但管道接口没密封好。最近气温高，猪粪发酵快，产生的氨气本来就多。今晚下雨气压低，加上可能电路受潮导致通风扇功率下降，氨气排不出去，越积越多，就造成了急性中毒。”另一位技术员补充道：“而且你这猪舍是密闭式的，保温效果好，但通风设计有问题。氨气比空气轻，会聚集在上方，晚上猪都趴着休息，正好吸入高浓度氨气。”李明远呆呆地听着，大脑一片空白。他想起自己昨天检查时，确实觉得通风扇的声音好像小了点，但没太在意。他想起那些小猪白天还欢蹦乱跳地抢食，现在却一个个冰冷地躺在那里。三十头猪，父亲的养老钱，他东山再起的希望，一夜之间，全都没了。雨还在下，敲打着猪圈的屋顶，像是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心。母亲的哭声、父亲沉重的叹息声、王大夫无奈的话语声，交织在一起，成了这个夜晚最残酷的背景音。四、破晓微光天快亮时，雨停了。猪圈里一片死寂，三十头猪无一幸免。李明远和父亲默默地把猪的尸体抬到后院的空地上，准备按照防疫要求进行深埋处理。母亲已经哭干了眼泪，坐在门槛上，眼神空洞地看着院子里的积水。邻居们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，有人惋惜，有人同情，也有人眼神里藏着幸灾乐祸。“我就说城里回来的娃养不了猪吧，这才几天就出这么大事。”“听说这猪场花了十几万呢，这下全打水漂了。”“会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，被人投毒了？”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李明远心上。他蹲在地上，双手插进头发里，绝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。创业失败的痛苦还没过去，现在又遭遇这样的打击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，无论做什么都做不成。父亲默默地递给了他一瓶水，没说什么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那手掌粗糙而有力，带着常年劳作的温度。大伯也来了，看到这情景，叹了口气：“明远，别垮了。事已经出了，咱得想办法解决。先把猪处理好，防疫工作不能马虎，别再出别的事。”深埋工作持续了一上午。李明远机械地挖着坑，挥着铁锹，汗水混着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流，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，心里却空落落的，感觉不到累，只有麻木。中午回到家，母亲强撑着做了点饭，可没人吃得下。父亲忽然开口了：“我刚才给王大夫打电话了，他说这种情况确实少见，主要是设备安装的问题，跟你没太大关系。他还说，保险公司那边可能能赔一部分。”李明远抬起头，眼里闪过一丝微光：“保险？”“嗯，买猪的时候就给你上了养殖保险。”父亲点点头，“虽然不一定能全赔，但多少能回点本。”这时，李明远的手机响了，是前员工小张打来的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了。“李哥，听说你回家养猪了？”小张的声音很热情，“我昨天去县城办事，听咱村的人说的。我这超市最近生意还行，想起以前你帮我的忙，寻思着能不能跟你合作点事。”李明远苦笑：“我现在哪还有能力合作，猪场出事了，猪全死了。”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然后传来小张的声音：“李哥，你别灰心。我这边最近想搞个‘农超对接’的项目，直接从农户手里收新鲜猪肉，没有中间商赚差价。你要是还想养猪，我可以跟你签长期合同，保证销路。技术上的事，咱也可以请专家指导，肯定比你自己摸索强。”李明远愣住了，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。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，竟然会收到这样的消息。“我知道你现在难。”小张继续说，“启动资金不够的话，我可以先帮你垫一部分，等你出栏了再从我这儿扣。咱以前是兄弟，现在也不能看着你倒下啊。”挂了电话，李明远看着窗外。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，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，在院子里的积水上映出一道道彩虹。父亲正在给大伯打电话，商量着重新整修猪场的事，声音里虽然带着疲惫，却没有了之前的沉重。母亲则在厨房重新忙碌起来，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。他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：“土地不会骗人，你对它好，它就给你回报。跌倒了不可怕，只要肯爬起来，脚下总有路。”李明远站起身，走到父亲身边：“爸，咱们把猪场重新整修一下吧，这次我请王大夫和技术员来帮忙设计，保证不会再出问题。资金的事，我跟小张商量好了，他愿意先垫一部分。”父亲看着他，眼里露出欣慰的神色：“好！好！只要你有信心，爸就陪你一起干。”母亲从厨房探出头：“中午给你们做鸡蛋羹，补补身子。下午咱去镇上买些防疫用品，重新开始！”李明远笑了，这是他回来这么久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。他知道，未来的路依然不会平坦，债务要还，困难要克服，但他不再害怕了。创业失败也好，猪场出事也罢，这些都不是结束，而是重新开始的机会。夕阳西下时，李明远和父亲开始清理猪圈。虽然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异味，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远处的田野里，晚归的农民扛着锄头走过，歌声在田埂上回荡。李明远拿起水管冲洗着地面，水流哗哗作响，像是在奏响新的乐章。他知道，这片土地不仅养育了他的祖辈，也终将承载起他的希望。只要不放弃，生活总会在绝望中开出花来，就像雨后的田野，总会迎来丰收的季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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